,敏在马路上闲走,一只手插在学生服的袋里捏着那个东西。
他非常激动,但是他极力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故意时时埋下头来,却又偷偷地看前
前后后的行人。
“他打死了两个人,他自己也死了。”这句话忽然闯进了他的耳朵。他惊讶地抬起头
看。骑楼下砖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学徒在谈话。
“他真厉害。人家打伤了他。他还爬起来开枪杀人。”
“他们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敏。年事轻,身体高高的。”
这两个年青人带了惊叹的脸色和音调,无邪地在那里谈话。敏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
情。他听见“敏”字,不觉吃惊地看了那个学徒一眼,但是他马上也就清楚了,他的面前现
出一个颀长的影子,灰布长衫,运动鞋,还有那张长脸。
“他跟德一样,连他的面貌也跟德一样,”他痛苦地在心里说。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那
个熟习的声音:“现在是不行的,现在还轮不到你……不是个人,是轨制。”
他认为有无数根针刺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全部身子抖起来。他的脸上又起了痉挛。
他在心里说:“怎么又轮到你呢?你同我不是一样的人吗?”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尸体马
上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设想着:那个人怎么躲在黑私下拿了白朗宁准备开枪,又怎样受伤
倒下去,爬起来再放了一枪。他俨然看见一缕一缕的血丝从他的身上冒出来。
“你是不会死的,”他好像在安慰谁似地低声说,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已经离开那两
个学徒往前走了。
他的脚步下得很慢,好像在期待什么人似的。他时时埋下头,不愿意让人家多看见他的
脸。然而那个思维还在追逼他。
“我们现在不需要暴力,它会毁掉我们自己。”那张长脸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嘴张
开,说出了这样的话。跟着这句话响起了枪声。于是那张脸马上消散了。
“你——你为什么——”他想问一句话,但是他只吐出了这几个字,声音很低。“我太
激动了,”他这样想,就伸出另一只手在眼睛上擦了几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一切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马路上十分拥挤,依旧是那么多的
行人,闹的,笑的,静的,跟平凡没有两样;但是在敏的眼里看来他们都是生疏的,好像跟
他隔了一个世界个别。
一辆黄包车过去了,接着又是一辆。后来就有六七个女人挑了担子在他的身边走过。她
们的发髻上插满了红花,下面露出一对赤足,汗珠沿着鬓角流下来。
“她们不知道,”他低声地说,不觉恻隐地笑了。
“我被人跟着了。”这个思惟溘然刺进他的头脑,他简直要跳起来。他察觉有一个人在
后面随着他,那是一个青年人,上身只穿了一件翻领衬衫。“我毁了。”他暗暗地着急起来。
他缓缓地走着,成心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埋着头在思索。
但是很快地他就掉回身子回头走去,这动作是那个人所料不到的。那个人只顾往前面
走,几乎撞着他的身子。他看见了那个人的一对老鼠眼似的眼睛。
那个人略略停了一下,他似乎不便马上跟着敏掉转身子。
敏转过身就急急地走着,等那个人追上来时,他们中间已经隔了好几步的光景。敏把眼
睛掉往四周看,看见旁边有一家酒馆,他盘算趁那个人不看见时溜进去躲一下,他知道在酒
楼上他也可以看见马路上的气象,
whitesunglasses。
他走到骑楼下,正要走进酒馆,忽然听见前面响起了汽车的声音。他的心马上激烈地跳
起来,他连忙缩回脚,转身走下马路,站在路边等汽车过来。
汽车还没有到,两个警察就忙着赶行人。一些人争吵起来,他们都退到两边,让出了一
条很宽的路。敏尽力挤到前面去。警察用鞭子拦住他。他便站在警察的跟前。他掉过头去找
方才跟着他的那个人,他看见那个人正在人丛中挤着,也要到前面来,两只老鼠眼似的眼睛
不停地朝他这边望。
“我成功了,”敏想着,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右手在学生服的袋里提起了那个东西。
汽车在他的眼前呈现了。他远远地就看见车外面那两个站在踏板上的马弁。他牢牢地望
着那辆汽车,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一对眼睛和一只手上。他不能忍受地等候着。
汽车迫近了,一下子就飞跑过来。他忘了一切地冲出去,他做得那么快,没有人来得及
禁止他。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那辆汽车,别的所有都看不见了。他甚至没有看明白车里的人
脸。他疯狂似地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在汽车前面的地上一掷。
于是一个爆炸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的眼睛花了,在一阵剧痛当前他完全失了知觉。
街中间起了一阵大动乱,哭声、啼声压倒了一切。人们很快地逃光了,只剩下宽阔的马
路。在马路上面混乱地躺着汽车的碎片和死伤的人。马弁死了一个伤一个,旅长受了轻伤。
离汽车不远,在血泊里躺着敏,人看不清晰他的脸,那上面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他的身材。
佩珠伴着德华到妇女协会去。她们起初听见爆炸声,不知道产生了什么事情,接着看见
许多人逃进巷子里来,每个人都带了惊骇的脸色奔跑着,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
他们。
“什么事?”德华拦住一个中年人问道。
“旅长遇刺了。”那个人喘着气回答了一句,就跑开了。
好像有一个响雷打在这两个女郎的头上,她们呆了。过了片刻,佩珠忽然伸出一只战抖
的手去触德华的膀子,低声说:“一定是他。我们快去看。”
她们急急地走着,走进了大巷。那里人挤得更厉害。有一些人从前面退下来,又有一些
人从后面挤上去。
“旅长没有死。”一个粗暴的声音闯进她们的耳朵,绞痛着她们的头脑。她们侧过头去
看,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激动地走过去了。
“完了,”佩珠痛苦地在德华的耳边低声说,她的眼里射出一股可怕的光。
“不是他,不是他,”德华茫然地摇头说。一个人迎面撞过来,使她站不住脚跟,身子
往后面一倒,却被佩珠扶住了。
她们又朝前面挤过去,很费劲地挤进人丛中,两个人的额上都出了汗,背上也湿了一
团。四周的男人的汗气直往她们的鼻端扑过来。她们要移动身子也很省力。前面的人梗阻了
她们的路,后面的人又用力往前面挤。
“慧来了,”德华低声对佩珠说,她看见前面不远处露出了慧的头,头发依旧飘散着,
遮住了半边脸,她用手把慧指给佩珠看。她同时叫了一声:“慧。”
“不要唤她,”佩珠连忙阻止德华。但是慧似乎听见了唤声,她掉过头来看,很快地便
看见了她们。她不笑,也不说话。她只对她们点个头,交流了一瞥痛苦的眼光。她又回头去
看前面,把身子往前挪动。
佩珠也拉着德华向前面挤上去,刚好前面有几个人走开了,让出一个缝隙,她们便跑过
去,再加一点力,出一次汗,她们就到了慧的后面。
“慧。”德华把身子偎过去,快慰地唤了一声。
“那是敏,”慧回头看她们,低声说,“他毁了自己。”在她的眼角上泪珠快要掉下来
了。佩珠默默地伸一只手去握紧了慧的右手。前面仿佛松动了些,后面的人只顾向前面冲,
她们趁这个机会又朝前移动几步。她们快走到十字路口了。
前面的人不走了,她们也只得站祝她们踮起脚看,只看见无数的人头,此外再也看不到
什么。太阳晒着她们的头发,汗使得衣服紧贴在她们的背上。她们正在着急的时候,许多人
突然退了下来,使她们也站不住脚,摇摇摆摆地跟着他们退了好多少步。
“凶手死了。”“真恐怖。”“一身都是血。”许多话从许多人的口里说出来,她们的
耳朵一下子只能够抓住这几句。
她们躲到骑楼下面,就站在砖柱子旁边,看着人群像潮水正常向后面退去。慧猛然伸出
右手捉住佩珠的一只膀子。她的耳朵里不间断地响着那几句话。
“我们再挤上去。”慧坚决地说了这一句,也不征求那两个女伴的批准,一个人就往马
路旁边跑。佩珠跟德华也跟着跑过去。
大局部的人都往后面跑,她们却要到前面去。但是前面就破着那肉的屏风,挡住了她
们。她们带着一脸的汗,猖狂似地往人丛中乱窜,常常是走了两步又退后一步。
前面的人看见她们这样的乱撞乱冲,便投了一些惊讶和嘲笑的眼光到她们的脸上。
“你们姑娘们倒爱好看热闹。”“前面过不去了。”“那里解严不让人通过。”几种声
音,几句话向着她们的脸上吐过来。
前面忽然响起了军号声。她们又退到骑楼下去,就站在一家商店门前,只看见人往后面
奔驰。
匆匆地看热烈的人跑光了。接着涌现了一小队武装的兵士,他们拥着两部汽车过来了。
“一定是到病院去,”佩珠低声说,她却看不清楚汽车里面的人。
战士们拥着汽车走远了。好些人又围拢来。她们也挤到里面去。但是前面依然不许人通
过。大家站了好一会,在十字路口保卫的军警才撤消了禁令,放了几个人过去,接着又放过
去一些人。慧、佩珠、德华都过去了。
那条街中间就是失事的地点。人刚抬走了马弁的尸体。
损坏的汽车还倒在地上。不远处就是敏的尸首。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的脸,固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脸部
的轮廓却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上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大腿,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吧,”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说出口,她又流出眼泪了。她的心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过。
她好像看见那张血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你会经常记着我吗?”
德华把身子紧紧地靠在佩珠的身上,她埋下头,她的眼睛也湿了。
“我们走吧,”佩珠低声对她们说,她竭力忍住心坎的激动。她知道慧和德华都不应该
在这里久看,她就拉着她们走开了。
慧起初不理佩珠,她只顾不转瞬地埋头看尸首。后来经由佩珠的几回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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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走了。德华早就不能够支撑了,她的神色白得丢脸,眼睛里含了一眶泪水。
她们三个人在路上都不启齿,似乎为着一件事情在赌气似的。后来她们就到了那所旧庙
宇。
广场上榕树下面围聚着两堆人,在念叨爆炸的事情。她们走进里面,先到妇女协会去。
影正在会客室里和惠群谈话,看见她们进来,便问道:“你们知道那件事情吗?”
佩珠应了一声,点了摇头。
“我想陈××一定受了重伤,”影虽然有些激动,但是她的脸上还露出喜悦的表情,她
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佩珠痛苦地摇摇头,她缄默着。
“敏死了,是他干的。”慧的口里迸出了哭声,她马上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德华也跟着
进去。
影的喜悦被慧的话赶走了。她拿恐惧的眼光在佩珠的脸上扫了一下,她战抖地问:“真
的?”
佩珠低下头,痛苦地说:“怎么不真?我们刚才还看见他的尸首,鲜血淋淋的。”
影惊呆了似地望着佩珠,泪水突然从她的眼里冒了出来。
她似乎还看见敏的脸在她的眼前晃动。
“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又没有人派他去干。我真不明确。”惠群含着眼泪直爽地发
出她的疑难。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他已经下了信心了,”佩珠悲痛地回答。“你想想看,他
阅历了那么多的苦楚,眼看着很多人逝世,他是一个太多情感的人。冲动毁了他。他随时都渴
望着牺牲。”
“但是这一次他把我们的打算完整毁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拦他?”影带着抽咽
地说,声音低,但很严肃。
“是的,他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压迫。但是我怎么能够阻止他呢?”佩珠忍住泪接口
说。“我和亚丹都劝过他。但是他不听,而且我们也没有想到他会干这——”她还没有把话
说完,就看见陈清带着一张苍白脸跑进屋来。他来讲演方亚丹的终局。
房里没有人谈话。陈清埋下头用繁重的脚步踱来踱去。过了半晌,德华低声说了一句:
“他的蜜蜂……这就像一场梦。”
仁民带着贤从外面走进来。众人一齐往房门口看。
“你们都在哭,”仁民悲痛地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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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跑到佩珠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
“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在哭。”仁民的声音依旧很低,但又是很坚定的,这表示他的
头脑还很清楚,他的意志还很坚决。
陈清用苦恼的眼力看仁民,严正地回答道:“我们的丧失太大了。”他没有流眼泪,但
是他的心却由于怀念那几个朋友痛得厉害,就像有人拿了刀子在割它一样。
“仁民说得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佩珠猛省似地说,她摸出手帕揩了脸,眼睛里射
出来坚定的眼光。
“当初情况更紧迫,更厉害的反动立刻就会来的,”仁民平静地说,他用一种力气把复
杂的感情压下来了。“我们没有周密的组织,又不好好准备,那么还会有更大的损失。”
仁民的这两句话进了众人的耳朵就成了恫吓的忠告。但是他们并不因为这个发生胆怯。
再没有人哭了。大家开始在想将来的事情。
“我惧怕工会这次免不掉,”陈清激动地说,但是他并不畏惧。
“一定的,他们第一个就会解决工会,”慧抢着说,她的眼睛冒出火,好像她已经准备
动身到战场上去。
“克应该有信来了,他也许有好消息来,”影怀着盼望地说。她想到克,就布满了温
暖、柔和的感情。她的眼睛仍是红的,但是德华的眼睛更红。
“我们不能坐着等他的信。我们应该当真斟酌仁民刚才的话,我们过去太涣散了。陈
清,你赶紧把工会再洗刷一次,你自己也可以避一下。慧也应该搬家。仁民也不能够再像这
样地乱跑了。”佩珠趁他们谈话的时候考虑了一下,这时就把她的意见说了出来。她的面容
严肃,话很急,眼光轮流地在几个人的脸上转了一下,就像在发命令似的。
“在这个时候要我终日留在家里,我也做不到,”仁民低声说了一句。
“英倒很好,他整天就在园子里忙着养蜂,”德华接着说。
她的意思是要仁民像英那样地关在家里。
“你们要云进城来吗?”惠群问道,她忽然想到了云。
“不要,他在城外很保险,就让他留在那里。陈清来日也到那里去。慧,你们也去。其
实仁民也可以去,”佩珠说,她把垂下来的头发挑到后面去了。
“佩珠,你呢?”仁民关怀地问道。
“我留在城里,城里的事情让我来应付。”佩珠大胆地说。
“你一个人敷衍不了。我要留在这里,我不能够放过这个机遇。”慧抢着说。她红着
脸,摇着头,她的飘蓬的头发跟着她的头在动。她好像一头狮子,她的眼睛就像一对狮子
眼。她衣着灰布短衫,系着青色短裙,套着玄色长统袜,这个打扮把她显得更英勇,更动
人,“我也不去,我愿意同你们在一起,”仁民坚定地说。
“那么你快点去收拾那边,你要人帮忙时,我们都去,”佩珠接着对陈清说。
“不要紧。那边有人,而且重要的东西早已搬走了,”陈清回答道。“那么我先去
吧,”他就往外面走。房里的人继承在谈话。陈清马上又走回来,脸色变成了灰白。
“那边给围住了,”陈清惊惶地说,他变得口吃了。
这个消息使得众人都紧张起来,他们走到窗前,从纸窗孔看对面的景象。他们的眼里全
是兵。
“陈清,你不要从前了,
dolce & gabbana handbags。”佩珠声音战抖地说。
“陈清,你就留在这里,”慧也在劝阻陈清。
“但是他们会到这里来的,”德华焦急地说。
“我要回到那边去,”陈清想了一下便这样说。“如果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到这边来
的。”
“我们这里有后门,大家就冒一次险吧,从后门出去兴许平安,”慧激动地说。她陪着
众人匆仓促地走进里面房间,开了那扇小门。外面是一条很窄、很窄的巷子。她告诉他们:走
完这条巷子就有一道门,开门出去,前面是一条小河,河边有草径可以走。这条路佩珠和影
都知道。
“你们快走吧,”慧表现自己违心留在这里。
“我也迟一点走,”佩珠接着说。她却抓起贤的膀子吩咐道:“贤,你陪仁民出去,他
在这里很危险,陈清也是这样。
我们女人迟一点不要紧。”
“要走大家都走。我不乐意一个人走。”仁民痛苦地说。
“仁民,想不到你还有这种书呆子气。我们还有事情,迟一点走不要紧。你们先走,就
让我和慧留在这里,我们跟着就来。”佩珠着急地责备仁民说,把她的坚决的眼光投在仁民
的脸上,她的目光很锐利,而且很亮。
“好,我们听你的话,”仁民点着头说,他软化了。“你们也应该快快地来埃”他对佩
珠笑了笑,笑脸里好像包括了几种感情。
影带头,仁民跟着,惠群和贤再跟在后面,他们摸着高墙沿着巷子走去。陈清不肯走。
他很执拗,世人都不能够压服他。
佩珠送他们出去,关了门回来。她进了房间,陈清和慧两个人正把脸贴在窗上看对面。
慧听见脚步声就回过头向佩珠问:“他们都走了吗?”她的脸上还带着忧愁的表情。
佩珠默默地点着头,她也走到窗前去,正看见士兵们繁忙地从工会里面搬出种种的货色。
陈清一面注意地看,一面捏起拳头恼怒地低声骂着。
“工会又给人毁掉了。”慧悲哀地说。
“我要去,我不能让他们毁掉它。”陈清粗鲁地说。他差不多把工会当作自己的家,看
见别人在毁他的家,他的愤怒和痛惜快要使他发狂了。
“陈清,宁静点,你不要太激昂了,”佩珠低声说。她一面又唤慧道:“慧,我们快收
拾这里的东西。等一下我们就要出发。”她离开窗前去开抽屉。
慧听见佩珠的话,也就忙起来跟着佩珠收拾东西。重要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她们再把不
太主要的东西包扎成了两包,放在床上,准备带出去。
陈清依旧站在窗前,他看见兵士们搬完了东西就开始押着人出来,都是工会的职员,都
被他们反剪地缚着两只手。
“慧、佩珠,我走了。”陈清觉得他的胸膛里翻滚得很厉害,他那颗心就像要跳出嘴里
一般。他终于忍耐不住,猝然掉转身子要往外面走。
“陈清,你到什么处所去?”佩珠唤住他,惊奇地问道。
“到那边去,”他短短地回答。他很苦恼,但是他并不曾失掉信奉。
“这几乎是笨拙的举措。你没有权力白白地牺牲你自己。”
佩珠严肃地责怪道。
“你爱说你常常是乐观的。你现在倒在学敏的模范。”慧接下去说,话里带着讥笑的调
子。
“我并不达观。然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别人代我受罪。
我去,人家就可以开释他们,”陈清怀着原始般的正义的信奉保持说。
“不会的,你出去不外多添了一个牺牲品。别人不会得到一点利益。你岂非还以为那班
人会有慈善心吗?”佩珠阻止地说。她也很激动。她感到假如她说错一句话,她就会送掉一
个人的生命。
“你们快走,出去筹备应付的措施。让我去凑合他们,转移他们的目的,使得你们有从
容安排的时光……”陈清抱了辞严义正的立场说。他的眼睛里射出牺牲的火光,他的三角脸
发红,脸上添了良多的活力。
“但是目前并不需要你这样做。我们都能够安全地逃出去。我们更须要像你这样的
人,”佩珠坚决地反驳道。
“他们在工会里抓不到一个重要人员是不会情愿的,我没关系,旅部里有我的熟人—
—”陈清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瞥见外面有几个兵正走在桥上,往这边过来,他马上变了脸
色回过头对她们说:“他们来了,你们快走。”
慧原来站在窗前,背向着窗户,就马上掉过身子往外面看。佩珠也跑过去,她立即回到
床前拿起一个包挟在腋下,短短地说:“我们三个都走。”
“好,”慧也去拿起了另一包东西。她同时把严肃的眼光投在陈清的三角脸上,说:
“陈清,你跟我们走。”
陈清迟疑一下,点拍板,一面催促她们道:“你们快走。
再迟一刻就不行了。”
佩珠开了那道小门,第一个走出去,慧跟着她。她们回过头来看陈清,陈清微微一笑,
便突然把门关上了。她们着急地在外面捶门,一面唤着陈清的名字。陈清并不许可,反而拉
了桌子去把门抵祝“走吧,”慧叹了一口吻说,她把那一对细眉紧紧地皱起来。她们沿着巷
子跑出去。
“贤,你还在这里?”佩珠翻开掩着的门不觉惊讶地叫起来。
贤正站在河边一株龙眼树下,他听见佩珠的声音,掉转身子,看见了佩珠,便向着她跑
去。他捏着她的一只手,亲热地、快乐地说:“我在这里等你们。”他做出一个幽默的笑容。
佩珠微微地笑了,怜爱地抚着贤的头发,一面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他们呢?”慧
也伸出手去在贤的头上敲了一下。
“他们都到你家里去了。惠群一个人回家,”贤答道。他看见没有陈清,就问道:“陈
清呢?”
“他不肯走,他还在里面,他把门关了,”佩珠一面说,一面踏着乱草沿着河边走。慧
走在她后面,她回头问慧:“慧,你想他们会把陈清捉去吗?”她走得很快,声音里泄漏出
她的焦急来。
“为什么不会呢?他们就要到协会来了。”慧苦恼地说。她接着便使劲咬她的嘴唇。过
了半晌她又说:“妇女协会从此关门了。我们的妇女运动也完结了。”
佩珠又掉过头看慧,正遇着慧的冒着火的眼睛,她不觉发抖了一下。慧的那样深的苦恼
把她的心灵也震撼了。但是从这里她却得到一个回答:慧和她一样并不信任妇女活动就从此
完结。
没有人在后面追随她们。四处无比安静。沿河边长着一些龙眼树。小河在阳光下面发
亮,河水缓缓地流着。她们踏着快要长齐她们膝头的青草,但时时被荆棘绊住了她们的长统
袜。她们很艰苦地走完了这一段路,腿上已经挂了无数的荆刺。她们看见并没有人追上来,
就释怀地把荆刺拍落了。
前面立着一堵破墙,已经倒塌了一段,现出一个大洞,地上堆了许多砖块。顺着墙边也
有一条小路,但那是引到山上去的,从那里走时,路就愈走愈远了。
砖上有好些足迹,多半是女人的,显然是德华几个人爬过墙进了那一条荒漠的巷子。
“我们翻过墙去吧,”慧提议说,便踏上砖块,弯着身子从那个洞爬进了里面。
佩珠和贤两个人也就跟着爬了过去。
里面是一条僻静的巷子,路上堆着好些砖块,石板缝里生着旺盛的青草,破旧的墙头上
长着神仙鞭一类的动物。这条巷子好像良久就没有人走了。在靠里的一边也有几家破旧的院
子,但都是没有人住的有名的凶宅。
“我们竟然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慧说着不觉笑起来,刚才的缓和的心境现在松弛了。
她站着自得地往四面看,她知道现在她们已经安全地逃出虎口了。
“快走。到我家里去。”佩珠督促道。
她们看见太阳的地位,辨别出了方向。三个人急急地走着,进了僻静的巷子,转了好几
个弯,就穿过了大街。大街上照旧很拥挤,许多人激动地议论着旅长遇刺和工会被封的事
情。在好些人的脸上她们看出了忧虑和愤怒的痕迹。几个兵扼守在十字路警察亭前面检讨行
人。
她们立刻走进对面一个冷巷子,在那里没有人留神她们。
她们拣着寂静的巷子走,故意多绕了几个弯。
“我们应该给云报个信,”佩珠忽然想到这件事件就说了出来。
“我去。这的确很要紧。”慧接着说,她的眼睛又发出光来。
“我想叫影去更安全些,你比拟轻易引起人家注意,”佩珠思索一下就反对说,她的态
度是很恳切的。
“不要紧,让我去。我就去。”慧动摇着头,让她的浓发在脸颊上飘舞。她马上把包裹
递给贤,说:“贤,你把这个拿去。”她又对佩珠说:“你叫影回去整理东西,预备搬
家。”她不等佩珠说别的话,便昂着头,红着脸,甚至带了得意的神色,掉转身子走了。佩
珠回首去看她,只见她大步走着,两只手不停地往前后甩,风吹动她的浓发,她的短裙也跟
着风飘舞。她好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
“慧,”佩珠平和地唤了她一声,她不闻声,未曾转过火来。佩珠也就拔步走了。
两个人到了家,贤去叫门,德华开了门出来。德华看见佩珠,现出了欣慰的脸色。
“慧呢?”德华担忧地问。
佩珠进了房间把东西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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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云进城来了,”德华可惜地说。
“就让慧留在乡下也好。云在什么地方?”佩珠说。
“就在后面。克也回来了。他现在在城外,云带了他的信进城来,”德华严肃地低声告
诉佩珠。
“好,我们到后面去。”佩珠急忙地说着,便走出房间往后院走。
“贤,你就留在外面看门吧,”德华温和地说,对他笑了一下,好像姐姐在嘱咐弟弟一
样。贤本来打算跟着她们到后面去,听见她的话,便允许一声,规行矩步地服从了。
佩珠进了蜂场,看见云在那里,仁民和影也都在那里。他们站在树丛中谈话。英忙着在
加糖水,林舍在旁边给他帮忙。
“佩珠,你回来了。又跑得这样气咻咻的。”林舍看见佩珠就笑着叫起来,用爱护的眼
光看她。
佩珠带笑地唤了一声“林舍”,随意说了两句话。
“亚丹呢?他为什么不来呢?英一个人又弄不好,”林舍动着大嘴高声道。
佩珠犹豫着,她恍如看见灰布长衫裹着的颀长的身子在树丛中动了一下,心里觉得一阵
酸痛,但是她连忙做出笑颜回答说:“亚丹有事情回小学校去了。”她说完便朝云那边走
去。德华已经先到了那里在和他们谈话。
“克回来了。那边朋友们的意思要我们临时退却到乡下去,从新整理组织,只留几个不
大受人注意的人在城里,那边马上就派几个新的人来,”云稳重地说。
“工会被封了,你晓得吗?你那里必定很危险,”佩珠焦急地说。她摸出手帕揩着额上
的汗。
“我进城来才知道。我们那里已经搬了家,现在另有一个机密会所,天天晚上都有工人
去,”云镇静地说。
“你知道陈清被捕吗?”佩珠追逼似地持续问道。
“陈清被捕?”云惊惶地说。
“他一定不肯走,兵到协会来了,我想他不会跑掉,”佩珠激动地说,声音依旧很低,
脸部的表情却是把悲痛、惊叹和悼念混在一起。
云的沉着被这几句话搅乱了。他痴呆似地望着佩珠,他的脸色渐渐地变换着。
“事情不宜再延迟了。我们应该快些举动。这几天里面我们快要把最好的人损失光
了,”仁民严肃地说,他看出了事情的重大。他没有眼泪,他只想到快要到来的艰难、剧烈
的奋斗。
“克带来的看法也很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的气力确实太弱了。我们还不能够正面
跟他们作战,”影诚恳地说。
云歇了片刻,用手揉了揉他的塌鼻头,他苏醒过来了。他用严肃的声音说:“城外的工
作进行得很好。我们太缺少人。
碧去了也还不够。乡下也需要人,那些学生去了以后略微好一点。”
“你们都到城外去吧,我就留在这里,我是不要紧的,”德华坚决地说。
“我们到外面磋商去,”佩珠这样提议说。他们四个人陆续地走出外面进了佩珠的房间。
不到一会功夫,会议就停止了,他们接收了克带来的那边友人的倡议。影到慧的家里
去,德华去妇女协会打听消息,云去看旅部的那个朋友。
影和云先走了,德华在房间里停留了一会正要出去,刚跨出门限,又走回来对佩珠说:
“佩珠,你有一封电报,我忘却给你。”她打开桌上的一本书,从里面抽出一封电报递给佩
珠,自己匆匆地走了。
佩珠接过电报连忙拆开来。这是S地发来的电报。她从桌上书堆里找出那本电报号码
书,急急地翻译起来,一面翻书一面写:“……剑——虹——”她的心开端激烈地跳了,她
的手也战抖起来,她继续翻译下去:“失——踪——速——来——娴”“你看,德娴打来
的,”佩珠把电报纸递给仁民,而后把头俯在桌上,一声不响。
仁民读了电报,抬起头看佩珠,只看见她的肩头不住地耸动。他用悲痛和爱怜的眼光把
她的头看了好一会,然后把电报纸放回在桌上,默默地在房里踱起来。
过了片刻仁民才走到佩珠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俯下头温和地在她的耳边
说:“佩珠,不要伤心。剑虹不见得就有危险。”
佩珠抬开端看仁民,悲痛地说:“仁民,我能够忍耐,再大的打击,我也能够忍受。”
她站起来一把抱着他,把头压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我知道,”仁民搂着她的腰,接连温柔地说。
“但是,佩珠,你回去吗?你到S地去吗?”
佩珠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她放松手,用悲痛的眼光望着仁民的脸,慢慢地
摇着头说:“我不去,我不能够去。”然后她又用请求的眼光看他:“你替我走一趟吧。你
是他的朋友。”
仁民还不曾答复,贤从外面跑进来了,他是从蜂场里来的。他走进门,口里唤着佩珠,
但是他看见房里的情形就闭了嘴。他瞥见桌上的电报纸,走过去拿起来读了它。
“佩珠,你要走?”他走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一只手急急地问道,他差未几要哭出声
来了。
佩珠温柔地看他,伸手去摸他的头,好像在看待一个小孩。她说:“我不走,贤,我不
愿意离开你们。”
“但是你的父亲——”贤着急地说,他怀疑她在骗他。
“我请仁民代我去,因为那边更需要他,”佩珠打断了贤的话,她又用恳求的眼光看仁
民,一面温和地问:“仁民,你乐意吗?”
仁民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他把头埋下去,低声说:“我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佩
珠,要走咱们一道走。”
“我也走,我同你们一道去。”贤在旁边激动地说,他把佩珠的手握得更紧,好像害怕
佩珠马上会飞走普通。
“为什么大家都走呢?”佩珠微笑了,她的面容慢慢地豁达了,她仿佛已经驱走了悲
痛,现在用她的精致的脑筋来权衡一切了。然而她的眼睛里仍旧充斥着恋情的眼光。“我不
可能分开这里,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仁民,你应当回去,你已经实现了你的使命。你现在可
以把你亲眼看见的事情带回去告诉你们那里的朋友。”
“然而剑虹的事情应该你本人去操持。你不去,你不会懊悔吗?”仁民疼痛地说。
佩珠埋下头,过了半晌才抬起来。眼睛里面还有泪珠,但是她的面容已经是安静的了。
她摇摇头用动摇的语调说:“我不会后悔。我已决议了。”她看见仁民不说话,只顾望着
她,就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把身子偎着他,温顺地恳求说:“你替我走一
趟吧,这就跟我自己回去一样。况且那里还有许多朋友。你去吧,你没有留在这里就义的必
要。”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
“佩珠,”仁民侧着头看她的脸,一面愁闷地唤道。两张脸靠得很近,他的嘴差不多要
吻着她的额角,他温和地说:“我不可以谢绝你这个请求。但是在这个时候要我离开你,离
开你们大家,我切实没有——”突然外面起了捶门声,仁民惊惶地闭了嘴。
“我去,”贤匆匆地说了这两个字,便往外面跑去。
进来的是蕙群,她跑得气咻咻的,一张脸成了青黄色,很难看,两只眼睛恐怖地圆睁
着。她一进屋就说:“小学校的舜民也被捕了。”
“你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新闻?”佩珠惊慌地问道。
“我看见好几个兵押着他走。奇异,怎么会捉他呢?”蕙群倒在藤椅上激动地说。
“现在越逼越紧,他们要使一网打尽的毒计了。仁民,你明天一定走。我出去托人给你
买车票,”佩珠紧张地说。
“我去,”蕙群抢着说。
“佩珠,我还想多住几天……”仁民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佩珠打断了话头。她说:
“不,你应该早走,我父亲的事情托给你去办。而且我们明天都要撤到乡下去,另外换一批
新的人来。惠群,你在这儿帮忙我照顾仁民,我出去走一趟。我不会有问题,我知道躲避危
险的方式。”她不等别人答话,就促地出去,开了大门走了。
仁民跟着出去关了门进来,看见贤躺在床上哭。
“仁民,你为什么不拦阻她?她出去,他们一定会捉住她,”贤抽泣地斥责仁民说。
“你这个蠢孩子。不要哭。他们不会抓住她。她还要活着做许多、许多事情。”仁民用
极大的力量定了定心,然后用镇静的声音抚慰这个哭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