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跪在寺前三天也始终挽回不了
我躺在山顶。青草的香味,杜鹃花映红的天空,依稀感觉是一场梦境中的梦境。
记得有哲人说过这样的话:生命需要平静,需要卸去重妆之后穿过那空旷无人的剧场,让自己的心灵被时空悬 置起来,接受平静中产生的思想和智慧的烛照。
我大概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望爬上了这个山顶。这不是泰山、黄山,只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它的名字叫“五 通山”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不是四大皆空,是五路顺通。
“四大皆空”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只为了疲惫的灵魂和纷乱的心得到休憩安宁的一种借口、一个出 口,或者确是无比虔诚的,以想象中的一种清修圣地深处的迷幻而空灵的姿态存在;“五路顺通”的感觉是一片充 满希望的绿色,只是错过了与激情与理想碰撞的时光,我们很难再相信理想主义。
这是一个下午,一个人的山顶。 她还是躺着,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些的样子,太阳以六十度的温柔目光呵护着她的美,她半眯着眼睛,左边的脸呈现 金黄,右边的脸陷入梦魇 。
这不是我吗?我却又很自然的用上了“她”这个第三人称,大概我的灵魂早已习惯在某个时刻飘荡在自己的身 体之外,远远近近幽幽怨怨的审视自己。也许人死之后也是这样一种轻盈的与自己的身体若即若离的状态。我们在 若干年以后会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这是一场必然的约会,无论你有或者没有足够的耐心,它都会如期 而至。
很多年以来,我都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也不相信共产主义,我不追星,唯一崇拜的陌生男人是周恩来,因为在 所有有气度的男人中,他比较接近我的审美观。但后来我逐渐发现,没有信仰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随时随 地被虚无牵引着,空虚的感觉渐渐抽干了你生命的水分,你的前面不是五路顺通,而是万丈深渊,而信仰,就是最 后一根稻草、最后能支撑你的一股力量。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普通人是那样的惊慌失措,宗教信 徒却可以安详如初。
一个我曾经熟识的女孩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世的时候她没有享受到什么家庭的温暖,穿的都是破衣旧衫,走的 时候,她的后妈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新鞋子。老人们曾说,那些鬼魂,3岁以前的孩子都是有天眼可见的,邻居 家有个三岁不到的小姑娘,在路过她家门口时说:“姐姐穿了新衣服新鞋子站在门口对我笑”。
我开始相信人死之后的确有灵魂存在,和世界上有许多神秘的力量存在的道理一样。也许是短暂的,像一股气 流一样,像风,通体透明,在他生前留恋过或者一直生活过的一些地方徘徊,最后,那同样不为我们所知的时刻到 来,他被卷入那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里,这一生真正的结束。
我其实不愿意谈到死亡,我的朋友也不喜欢我说这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个时候,颓废主义容易潜滋暗长 ,身体的某一隅似乎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一个黑色的影子狞笑着说“回来吧”。但它是客观存在的,无论我把 死亡形容得如何狰狞忧伤,都不得不说是一种心灵深出的释放,如果我们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我们的心却可以自救 。
“孤独时我们不会被物质所灭。我们在物质上灭,是不知道孤独的时候。”某个哲人这样说着。我们也属于物 质的存在,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我们是渺小的,可当我们幻灭了的时候,整个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存在的了。对 于我们这样一些渺小而又相对浩瀚的生命来说,走走停停,许多年过去了,其实反复思量,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走, 孤独是一种宿命,只有生命的消逝才会让我们不再孤独。
仔细想过孤独这个词语吗?有时候觉得非常抽象,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就好像我会一个人在整整一天的时 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以为自己已经能控制自若,可是有时候,突然意识到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吞噬在其中,就会 非常绝望。
我清楚得知道自己的抑郁症从未消失,我常常感觉到许多美丽精致的思想被禁锢在人们世俗的肉体中,他们或 者耻于自己的外表,默默掩饰了自己思想的火花,或者即便他们偶尔鼓起了勇气,也很快在世俗异样的眼光里溃不 成军,渐渐他们丧失了灵魂的锐气,终于的思想变得和他们的肉体一样平庸。
可我也清楚得知道自己不是思想者,只是一个信徒,对,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信徒——一个佛教信徒,很 多年前我就准备这样定位了,只是条理不够清楚。
这个信徒此刻在山顶。天空瓦蓝瓦蓝,风柔若无骨。天色很亮, 却跟夜一样静,太阳衬着地平线,云彩仿佛在脚下游动,偶尔一群候鸟飞过头顶。在这个远离城市的下午,她象风 中的叶子,和空气一起悬浮,没有什么比处在这样的高度和位置更容易让人忧伤、痛楚,更容易被记忆俘虏。她想 起有个诗人说,他努力攀登,要把这个世界像腐烂的弹丸一样掷向身后,到达峰顶后他拒绝远行,只像一首诗一样 站立着,最后他自缢于山顶的一棵古槐。 这个信徒还是我,我想到这个诗人的时候就体会到他绝望的心,那是海子的信徒。
诗人怕下山的路吗?我不怕下山以后去什么地方会承受如何的落寂,虽然这个过程的确让我落寂 。
春天的山顶是一种嫩生生的遥远的疼痛,眼前的新叶与远处山间草芽绽开的绿色上,都挂着一些透明的伤口, 一些关于生命的伤口。
没有山妖,没有仙女,从山顶向下看,只是一幅淡彩的江南水墨画,我就从那里走出。放眼,除了我看不到一 个人。轻轻哼唱着:“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心里忽然有些苍凉。
这首词的作者弘一法师多才多艺,光芒四射。然而,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人届中年,突然抛妻别子, 循入空门,法名弘一,修律宗,为律宗第十一世祖。他的爱人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名字——叶子,在法师出家后,叶 子跪在寺前三天也始终挽回不了,只好孤身一人回到日本。我不知道他写这首词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个他曾深爱过 也被他的出家深深伤害过的女子,只是觉得心里忽然其来的酸楚。其实这时候哭是最好的,没有人知道你在流泪, 没有人发现你这时的软弱,没有人注意你。
我总是能听到自己心底里呐喊的声音,沉闷而且嘶哑,不止一次想喊出来,是带有哭腔的。 其实我一直是个阴郁的人,我身上带着一种灾难般的气息。偏执,沉默却内心激烈,而且情绪化。
所以我庆幸自己是一个佛教信徒,我逐渐苏醒的红粉骷髅的慧根安抚着我。
早年,外婆就对我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念念佛经,可以让自己静下心来,远离烦恼,我却一直没有这么做过, 这不是因为我对佛不够虔诚,相反,正是因为冥冥中感悟到的佛的灵性和无边神力,才不敢接近于佛更多,怕自己 把握不好宁静的度、领悟不了其中的奥秘而亵渎了佛。
大凡人们信佛,都是为了能超生极乐世界。宏一法师也是如此吧,在终极的圆满与极乐面前,今生短暂的爱情 是可以舍却的。念佛念得多念得少,念得有妄想没妄想,那不是关键。关键就在于你有没有深信切愿,蕅益大师说 过:“往生与否,全凭信愿之有无”。所谓的信愿就是“欣慕极乐,厌离娑婆”。爱恨,痴恋,贪念,名利,娑婆 世界的缠缚,就是这些东西使得本来是佛的我们,堕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但要真正的厌离,对于这一切都不留恋却 又难以做到。
所以信徒如我,也不过偶尔受到佛光感化的孩子,连一介俗家居士都不算。
独自爬上春天的山顶,寻找关于时间里可以宁静的救赎。
佛说,放下了,就拥有了。
佛说: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
我盘坐在山顶,我的手指挽住一朵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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